洮水寻踪
□崔沁峰
打开中国地图,我通常会去找寻祖国大西北的一条有道明显转弯的河流,以此来对我的一座故城定位。这河是洮河,从青藏高原倾泻而下,先是向东流,再转而向北,奔涌670多千米后,在刘家峡注入黄河,清浊相交,形成著名的“鸳鸯锅”景观。这城是甘南的临潭,我因挂职帮扶在这座高原小城工作生活,她恰不偏不倚地处在这道大湾里,让我随时可以找到她。这道大湾像是母亲的臂膀,也把最美好的雅名“洮州”赐予了临潭。高原空旷无边,山峦起伏,平日不注意的山山水水倒显得亲近了。我曾数次走在洮河边,睹视波光嶙峋下的河之今生,倾听水浪中泛起的历史回音,在这个河流与两岸生灵草木共生的美丽家园中寻踪觅迹。
捡拾记忆,我与洮河的第一次相遇,是在王旗镇的磨沟齐家文化遗址。这个2008年的“全国十大考古发现”是临潭文化的重要标高。远山下,依稀可见一条河流缓缓流过。近处,是一片遗址的回填土堆。此情此景触发了我对河流与文明的思考。4000多年前,临潭就有人类生息了,这是一片古老而文明的土地。河流与城市也关系密切,河之历史,也是城之历史。一座城常亲切称呼流经她的河为母亲河,似乎是在感恩河流的爱和庇护。事实上,一条河不止河道本身,也包括支流,以及两岸广阔的流域,因此人类与山川河流就有天然不解之缘。此番远上高原,看河、走河、读河,不知是为了冲抵孤寂,还是回归了人的天性。
再一次望见洮河,是在古战镇的八木墩,这是个人人公认的美丽草甸,在乡村振兴政策扶持带动下,村民在此搞起了乡村旅游。这里被认为是洮河最佳的观景台,在山岭上俯瞰,群山如海,其间一条“银带”穿行,划出了个标准的360度转弯,尽显妖娆妩媚身姿。但历史上这里曾战火纷飞。相传河畔这块平整的川地上曾有一座“羊巴古城”,唐代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曾在此坐镇指挥了石堡城战役。如今边关烽火不再,城垣不见踪迹,空余一片平地隔河对望。而唐代边塞诗人王昌龄诗句“前军夜战洮河北,已报生擒吐谷浑”,以及不知为何人的署名西鄙人诗句“北斗七星高,哥舒夜带刀。至今窥牧马,不敢过临洮”,成了古城雄风的历史存证。
受于一种驱使,我终于不再满足于远眺,走到了洮河边上,俯身触摸水的温度,收集布满河床的圆石子。这让我想到童年时光。这次来的是洮滨镇常旗村,在这里洮河展现了她的慈爱,受洮河水浇灌的高原夏菜基地长势喜人,在高寒气候下生长的圆白菜、莴笋等蔬菜远销炎热的南方,发挥反季节功效,这种增收模式在几年前是群众不可想象的。这是我来到以森林、草山地貌为主的临潭没有见过的大田景象,冷峻的临潭于我而言多了一丝柔情。而河对岸山腰上的建筑金光闪耀,风格很不一样,这里是邻居卓尼县的藏乡村落,特殊的地形下,“插花交壤”的临卓两县沿河依偎。这一带就是古称洮州的地方,汉藏回等多民族聚居,游牧和农耕文明交融,成为中华民族团结融合多元一体的有力见证,于是洮河也成为一条团结的河流。
继续沿河下行,远方的山头上数座烽墩耸立,这是一种古代军事防御设施,仿佛依然在紧张对峙着。周边还分布有更加完整的防御体系,作为主体的洮州卫城,和作为护卫考量的红堡子、千家寨等数十座堡寨,诉说着这个苦寒边地曾经的哀伤。而人民是英雄的人民。宋代大文豪苏轼在一次欣闻洮地传来军事捷报后,纵情提笔撰写“窃据临洮郡,潜通讲渚桥”的诗句,歌咏戍边英雄传奇,体现出古洮州历来受到瞩目。1936年8月间,红军长征红四军队伍历经爬雪山、过草地,攻破天险腊子口,跨过洮河羊化桥进入临潭,在朱德、徐向前等革命先辈的领导下,打响旧城保卫战,在新城镇建立甘南第一个苏维埃政权,进行了40多天轰轰烈烈的革命活动,与临潭各民族儿女结下鱼水深情。10月,服从党中央“北进”号令,依然是跨过洮河羊化桥,实现北上会师,当地群众演绎了“焚桥断兵”的壮举,书写了英雄的史诗。跨过洮河,也意喻着跨越了爬雪山过草地的艰难,开始奔向胜利曙光,洮河也成为了历史转折的一个指征。洮河“飞虹”今犹在,长征精神永耀洮州。
再见洮河,是在一个冰雪消融的初夏时节,我们因图书馆交流,溯源而上来到洮河上游碌曲县,这既是一个县名,也是洮河的藏语名字,意为“神水”。这是洮河初生的地方,海拔3300米,一望无际的草原像是生灵万物的襁褓,蓝天碧草间,河道蜿蜒行走,显得稚嫩婉约,仿佛天性尚存的孩童。严苛的说,洮河起源于青海省黄南州西倾山东麓,但源头难辨,万源归宗后,在碌曲成河,在甘南草原上接纳了郭莽湿地、尕海湖丰沛水量补给,第一次壮大。继续前行的路上,又接纳了临卓两县山间地脉流出的车巴河、冶木河等支流汇入,继续壮大,使得洮河成为黄河上游流量最大的支流。待注入黄河时,已经奔腾了670多公里,海拔落差2000多米,这一路的冲锋陷阵堪称壮美。河流既养育了两岸,也接受了来自两岸的反哺。
在洮河流进临潭的第一站术布乡,洮河开始有了大河的样貌。随着地势降低,河面变宽,水流汩汩奔涌。最重要的变化是开始进入种植区,这就表征了临潭特殊的“农牧过渡”地理区位特点。一次随中国农科院科技帮扶专家到乡里调研温室木耳种植,遇到一个外地来的工程师,热情地告诉我们洮河水好,水温适合灌溉,引得一旁从河温低的冶力关镇来的同志羡慕不已。工程师热情熟练地从菌袋上摘下一把木耳递给我们,喜悦地说能直接吃,半信半疑间,我咀嚼到了甜美,这使我直接受到了河流的馈赠。由于河面宽阔,大坝蓄水,在术布还形成一座洮水环绕的“桃花岛”。不知这个美名是谁叫出的,我猜和“洮”的谐音有关。县里通过招商引资在此开发了生态康养项目,这个“桃花岛”将成为名副其实的乐园。近些年来,临潭所在的甘南进行了一场“环境革命”,打造“百里洮河风情线”,使得生态底色持续绽放,人们渐渐吃上了“生态饭”,绿水青山变为了金山银山。
大河走大道,大道自不凡。勇猛精进的洮河也有逾越不过的坎,但志愿无倦,为达远方,她不惜继续跋涉,选择迂回而行,从而形成地图上那道大转弯。这里是岷县,处于洮河中段。关于转弯我有一个猜想:这里地处秦岭西段,想必是大山的阻挡,或者是土地的挽留,洮河东流到此又调头向北,划出一道曲线后,回到了临潭的王旗镇,然后历经石门峡、九甸峡、海甸峡的一段披荆斩棘的峡谷穿流后,依然选择在临潭与青藏高原告别,将母亲河的守候坚持到最后一刻。这像极了真实的伟大的母爱。在冶力关,这个西北知名的“陇上山水大观园”,白石山、莲花山两山高耸的天然门户,喀喇昆仑山和秦岭余脉之交的天然孔道处,接纳冶木河水的汇入后,便彻底冲出青藏高原,径直向黄河奔流。在沿途这个古称陇右“狄道”的地方,在洮河中下游河段,一改她在高原上青秀的自然姿态,又创造了“马家窑”“寺洼”等灿烂的文明史话。而洮河在临潭便已经展露了她的人文气质。在石门峡口喇嘛崖,出产了“四大名砚”的洮砚,宋代名士黄庭坚笔下曾有诗句“久闻绿石鸭头绿、可磨桂溪龙文刀”,“洮州八景”中有关洮河的就有“石门金锁”“洮水流珠”两处。近年来洮河引得不少文人雅客造访,当代名篇佳作频现,文化意义的洮河云蒸霞蔚。
一个春日,当我相约几位本土文化人士如沐春风地走在百里洮河风情线上时,偶遇了临潭中部片区饮水工程工地,几位相熟的县水利局同事热情地走了过来。高原烈日下,他们脸上泥汗交杂,腿脚沾着泥土,肤色黝黑得有点发亮,这是这边干部常见模样,也是我在东部都市生活极少见到的。在我们众人热切的攀谈中,有位水利工作者抢着聊到:说大了是工程,其实就是为群众找水喝呀!为群众找水,好一句真诚朴实的话语!看到那种焦急感写在他们脸上,我一下子鼻子酸楚了。作为一个学水利的人,我知道水资源丰富,并不意味着不缺水,有效的开发利用才是难题,人水和谐更是永恒课题。经过科学合理的水利开发,洮河滋养的其实已不仅仅是两岸了,九甸峡水库“引洮工程”使得洮河水远行千里,惠泽了陇中干旱的黄土高原上数百万人,而这一天的到来是几代人数十年的努力结果。此刻,我似乎也嗅到了洮水那甘甜的味道。
两年间,几番经意和不经意的洮河行走,立体生动的洮河刻在了我的脑海中,洮河流水汤汤,河岸温润的情景依旧。每当怀念临潭,就忘不掉这道河。那个洮河大转弯内的故城,莲花山麓、冶木河畔、草山丛林中、古城堡内,牛羊成群、野鸭打趣、飞鹰起舞、梅花鹿鸣,人们安静快乐的生活着,游客也不断慕名而来。记得故城有一句县域品牌宣传语是“魅力临潭·生态家园”。人们越来越明确,好的家园需要好的生态,人与自然构成了共同的生命体,而河流就像这个肌体的血脉,需要清澈着,灵动着。这样看来,河流是我们的生命之源,也是精神之源。
来源 中国作家网